我刚刚在书桌上趴着睡了一会,醒来后我的脑袋有些发晕。我惊奇的发现眼前有两个看不清脸庞的发着暖光的人影,他们沉浸在耶稣式的光晕里,强烈却不刺眼的光线淹没在环绕我们的黑暗中,这一幕就好像我在教堂壁画上看到的圣灵显现。
我想说些什么,但嘴巴里发不出声音,我用手去确认我的猜想,但惊恐的发现我却没有四肢和身体。
有奇怪的不属于我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放轻松一点,小家伙。”
我有些惊恐,但更多的是高兴。终于!写小说把自己逼成了精神分裂,以后我就可以自己跟自己对话,我就能有无穷无尽的灵感了,我现在就可以把这个经历转化为点子!
“不,我们不在你的梦里。”那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说,它能直接读取我的想法。
我好像有点想起来这两句话出自哪里了,我继续试探性的问道:“既然我不是在做梦,这里也不能用任何已知的词来形容。我能思考,我就还存在,也能被称作实体,但我作为存在的存在是什么,是灵魂?”
"你喜欢的话可以叫自己灵魂,但实际你是电磁场的连结,其连结的方式是你存在於宇宙中的大脑的精确复制。所以你仍能思考,有记忆,有个性。对你来说好象你仍是你。"
“我每次显现都这样说,只是启发了一个叫阿西莫夫的人很多灵感,他把这些事情写在小说里了。”他读取了我的想法。
“我还给了很多人灵感,基督教的人说这是圣灵感应,中国人说这是天人合一,佛家说这是顿悟,科学家、艺术家、作家说这是灵感,那些你熟悉的几个中国和外国的科幻作家我都多少启发过。”
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大脑袋的形象,哎呦喂!我说呢,光凭他自个儿怎么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小说!
我这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写一篇好的科幻小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哼!阿西莫夫怕你,我华夏赳赳好男儿可不怕你!我可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马克思无神论的信仰者,鬼神只要敢在我眼前出现,我就叫它灭亡!”
“何惧之有!有何~不敢?”嘿嘿,你要能把阿西莫夫召来,我就默认了你神的身份,再说了,召来了咱也不吃亏,还可瞻仰一下祖师爷的风采,拍拍祖师爷的马屁,怎么想也是笔划算买卖。小算盘打着,心里吃了蜜似的,我眉开眼笑起来。
虚空中两个人影外又闪现了另一道光芒,一个带着黑框眼镜,下巴剃得光光的满脸络腮胡子形象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整个人影同样沉浸在耶稣式的光晕里。
我顿时一惊,转念一想,完喽完喽,阿西莫夫回去之后把这些话跟克拉克、海因莱因这些祖师爷一嘀咕,再给科幻界的大佬们一托梦,未来我在科幻界就无立锥之地了呀!出师未捷身先死啊!我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
我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脚底一麻,顿时不自觉的跪了下去:“祖师爷在上!受小子一拜!”
我还怕阿西莫夫听不懂中文,加了一句:“Grandfather is up! Accept my bow!”
等一下,我在这里没有身体的。哎,嘴上说不要,身体没了还这么诚实,这都是幻肢反应。阿西莫夫又嘟囔着什么,我也没听懂,之后他就走了。眼前的两个人影也不答话,虚空陷入静默,气氛有些尴尬,神迹已经展现过了,我默默确认了这二位的身份。
这个回答吓得我都不敢吭声,我颤颤巍巍的说:“你刚才的意思是启发过佛教的人?释迦摩尼也是被你点醒的?”
“那倒不是,他自己在菩提树下顿悟的,我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找他聊了聊,还撒了个小谎。”
“那你现在选择启发我来了?是因为我孜孜不倦的创作科幻小说感动了你么?”我心里又乐开了花。
这回答还少了一句话,我记得阿西莫夫原作里是这样写的:不,我选择你是因你思考的能力,就象我选择其他成亿的人,从宇宙的所有智慧生物中。哎,跟祖师爷一对比,高下立现,原来我被选择并不因为有思考能力,我顿时心生气馁,伟大的科幻作家这个头衔是轮不到我了。
“我的确很想知道,老祖宗您刚才,不是……”说错话了,我不动声色,我可是信仰马克思的,就算身体很诚实,心里也不应该接受有神论的调调:“你刚才说选择不是因为品质,那是因为什么?”
“我们给适合的人将合适他的故事,在他身边显现,给他灵感。你知道你为什么写不出来好的科幻小说么?”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因为你有限的认知才会否定这个观点。你看到的大部分小说只是为了让你们觉得好看,好玩,刻意追求的科幻感、宏大、美好、感动、新奇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在我看来实在无趣。”
“我们既不是上帝也不是神,我们只是存在的缔造者。”声音齐声说道。
这句话让我突然警觉,人类自认为创造一切,自诩是宇宙的中心,独一无二,所有的人都秉持着自我中心论,所以人类不能接受自己仅仅是“存在着的”这个事实,总试图为自我的存在找到依据和意义。存在这两个字从古希腊时期便讨论至今,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口吻都曾质问过存在二字:To be or not to be?人是意志自由的么,人的存在是否有意义?宇宙有目的么,宇宙的存在是否合理?
“如果一切的存在都是你缔造的,你们能告诉我人类和宇宙存在的意义么?”
“我们不能直接告诉你,但我可以带你去人类和宇宙的历史中寻找答案,而答案就在那条金色的河流中。”
这声音如塞壬一般极具诱惑力,它并没有直接解释宇宙的存在,但我觉得马上就可以从他们这里得到关于存在的答案了,也许我将成为自古以来最接近真理的人,原来那条河就是他们让我看到的。
我称第一个人影是α,第二个人影是β,他们在我眼前消失了,原本漆黑的世界突然变换了场景,我处在无垠的太空中,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恒星们星星点点的点缀在宇宙的黑色幕布中。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就在我的身后,我跟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找到了正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我。
时间开始反演,眼前的一切像倒放的电影录像,宇宙中的一切都在时间的负方向上前进。
我看到我重回清醒,电脑屏幕上的小说一点点回退,直到一片空白。
我二十四年的时光被压缩倒流,幻灯片似的倒放着:自由充实的大学时光,漫长无趣的少年、孩童岁月,但亘穿我短暂人生的主调是永恒不变的孤独。我遇到了生命中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梦中他们的出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我的生命、记忆、情感是由他们构成的。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经常质疑所有价值的意义,进而质疑人类存在的意义,我一直觉得人类生活在柏拉图洞穴里的影子中,我们是世界幕布上的投影,我们是西西弗,我们是Neo。世界只是我们看起来的那样子而已。或者我们就像幕布下正在演出的提线木偶,我们以为每一句台词都是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想出来的,但其实我们却生活在别人安排好的剧本里,我们历经的感动、痛苦、快乐、幸福只是可以被玩味的感情而已。甚至说我们的情感、价值观也是被捏造的,这些只是我们的设定,为了丰满这个故事,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在时间的倒退中,我个体的痛苦与快乐消失在时空中,我带着自己的质疑和好奇踏上了追溯历史的旅程。
我听到自己在正午刚出生时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妈妈的表情既疲倦又开心,我从没有见她笑的那样开心幸福;
我的国家从繁荣到衰败,却在战火和鲜血中屹立不倒,那时人们拥有着我们还没有被现实打碎的理想;
我继续在时间的负方向上追溯,原来α和β的身影散落在人类历史的各个角落。
十九世纪我分明觉察到了他们在两千年后重见断臂维纳斯时的哀惜;
α曾化身人类鞭挞着一匹倔马赶路,我看到尼采抱着那头被虐待的马,痛苦地说:“兄弟,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尼采一生追求强者的意志,把同情视为弱者的情感,但他却因为同情而疯癫;
我见证了拉赫玛尼诺夫首演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从前奏开始,琶音纤细却强有力,如同刺进心脏,我好像看到忧郁的拉赫玛尼诺夫在海滩边彷徨,海浪在一旁汹涌翻滚。α和β颇为喜爱音乐,经常拜访莫扎特在维也纳乱糟糟的房间和巴赫的圣托马斯教堂,当然,还有维瓦尔第、海顿、贝多芬等等的音乐家。α还曾与拉威尔讨论过音乐该如何表现宇宙和生物的演化,拉威尔将万物的演化化作音符写在了《波莱罗》中。
α和β总是风雨无阻来到巴赫所在的圣托马斯教堂听唱诗班唱诗,欣赏巴赫演奏管风琴。巴赫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这样两个老者的,印象中当阳光打在这两个老者身上时,光线中总有一股难言的气韵在流转,巴赫也说不好这种第一次令他感到玄之又玄的东西是什么。一天夜晚,教堂里只有巴赫和这两位老人。六十二岁的巴赫难耐不住好奇心,来到这两位老人的面前,用他微弱的视力端详起这两位老人。这两位老者看起来苍老无比,他们有着如山丘般褶皱的皮肤,如树枝一样纤细的的手臂和身躯。
但当巴赫与这两位老人双目相对时,巴赫好像从他们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不,自己的灵魂只有小小的一部分,他的视野在逐渐的放大,他看到了现世以及所有逝去之人的灵魂形成的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金色河流,而河流的源头是由世界和宇宙组成的宏大山脉,那里不断诞生着世上不同信仰不同肤色之人,山脉像琴弦一样振动着,演奏着这些人一生的故事。河流里流淌着的灵魂伴随着山脉齐声合唱,但他们的语言巴赫从没听过,不过这没关系,语言是狭隘的,但音乐不分种族和信仰,他们的音乐可以被巴赫,被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理解。河流中每个人的音色和音部都是不同的,但是与山脉的振动合在一起确是那样和谐,令人沉迷,不同信仰、不同宗教、不同肤色的人的不同音部,形成的复杂的和声在天穹之间回荡。这歌声巴赫从未听过,这种和声的组合他也从未考虑过,和声严谨的结构、精美的形式、严密的逻辑远超俗世任何一位作曲家的想象。其中好像表现了什么深刻的哲理,但巴赫好像迷雾一样怎么也看不透,他深知穷其一生也不可能理解其中十之一二。
巴赫在天籁的和声中不断盘旋上升,他在宇宙中中的游荡徘徊。他看到宇宙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小壳子,宇宙的细节向他袭来,他在逐渐放大的绚烂的宇宙景象中迷失了自己,宇宙被放到足够大之后,它的表象消失了,巴赫看到这个世界都是由一根根琴弦振动形成的,这琴弦在不停的卷曲,振动,不同振动方式构成了不同的声部演奏出了世间万物,整个宇宙就在这恢弘的合奏中形成。这些弦不停的卷曲、震动,和谐的奏响宇宙的旋律,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卷!
巴赫从教堂的椅子上醒来时发现整个大厅只剩他一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月亮高高的挂在天际,清冷的月光透过花窗斜照到耶稣雕像上。巴赫心中有股强烈的创作的冲动,他要把刚刚梦到的那幅场景在心头消失之前描绘出来。
他刚刚听到的那些灵魂在歌唱什么?是上帝、神或者某个造物主么?
从感悟中巴赫仅能理解宇宙和我们每个人都是由振动的和弦构成,宇宙和我们是乐章的不同声部,不可分割。
那些灵魂并非在歌唱造物主,它们是在歌颂一个更伟大真实而极致的“东西”。
他们在歌唱巴赫曾经见过的和未曾见过的,过去的、未来的、现在的每一个人类;
在歌唱阳光、清水、丛林、山脉,在歌唱地球以及地球上所有的生物;
在歌唱太阳、月亮、星星,在歌唱这个宇宙中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
宇宙仿佛是一个庄严的圣殿,圣殿里不止有那些灵魂在合唱,圣殿里还包括宇宙中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所有的东西,包括宇宙,都变成了一根根振鸣的琴弦。
他们,她们,它们,都散发着灿烂阳光一般强烈的喜悦之情,全部人类、地球、自然,都合着宇宙圣殿的节拍在齐声合唱!
巴赫直到天亮才把《β小调弥撒》给完成。可惜的是,三年之后巴赫就去世了,这首完整的《β小调弥撒》曲在巴赫生前从未在公演过,巴赫做完眼科手术后,在光芒消逝的黑暗中,带着对世界的眷恋离开了人世,这根琴弦从此断裂;
巴赫也看到过那条金色的河流,他的作品就是他理解的关于存在意义的答案。
α和β曾穿过被黑死病蹂躏的欧洲,坐船穿越英吉利海峡去拜访牛顿,原来那颗苹果是α摘苹果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的;
伽利略站在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席上,承认自己是错误的,地球才是中心宇宙的时候,α和β就站在观众席上。在这之后,历史的滚滚车轮开始转动,上帝退回幕后,人类不再痴迷于彼岸,又开始相信自己的智慧和理性了;
α和β还经常游历中国。盛唐,先天十年,李隆基在位时期,α和β走过绵延曲折的蜀川小道入川寻找过李白,与他对饮。借着皎洁的月光,醉醺醺的李白写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梦醒之后李白却忘了其它两个影子确有其人;
同一时间,希腊哲学的余晖渐渐淡去,曾经强大的罗马帝国也褪去了它的光环。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从托勒密时期残喘至今,在漫长的时间里饱受摧残,这座往日地中海的明珠也如落日余晖一般。当地狂热的基督教圣战士,用暴力摧毁异教徒的庙宇,并不断攻击其他异教徒。为了维护他们“神”的唯一性和圣经的正确性,他们焚毁了一切他们自认为是异教的典籍,因此亚历山大图书馆中那些仅存的,承载着古代先人智慧结晶的长卷也被这些狂热的基督徒付之一炬。希帕提娅被基督教的圣战士们处以酷刑,在她死后,大多的哲学家和数学家都逃脱了亚历山大城,亚历山大城作为文化中心的地位逐渐衰弱。
希帕提娅秉持的开放自由公正精神也都随她而逝,研究希腊文化的哲学家数学家们自此消失在人类的历史中,他们闭门不出,隐而不谈,自此淡出了历史。从此中世纪的黑暗就要笼罩欧洲了,经院哲学家们将会因为圣经某一处角落是否该有标点符号争论几百年。一千年后布鲁诺被执行火刑的场景我刚刚见过,他临死的声音还在我脑海里徘徊:“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终将战胜邪恶!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会知道我的价值的!”面对那骇人的景象,我默默的说:“是的,黑暗终将过去,我亲眼看到了!”;
那时世界上只有一种基督教。公元33年,耶稣头戴荆棘,背负着十字架,在罗马士兵的鞭打下痛苦的死去。耶稣的一生也被我看完了,耶稣的出生地拿撒勒是一座位于巴勒斯坦北部的小村庄,坐落于加利利山的西坡。
自耶稣出生起,α和β便是耶稣的父亲约瑟家的邻居。耶稣的思想中有浓浓的佛教的影子,原来这来自α的教导。耶稣主张爱一切人,主张顺从和忍耐,他的“神”是不分种族贵贱的“博爱之神”,可是为人类受苦的耶稣却被不宽容残忍的杀死。此时基督教作为宗教还未降世,这时候的基督教只是拿撒勒一个木匠不被世人接受的信仰而已,基督教蜕变成影响世界的宗教还要等上四百年的时间。直至罗马帝国分裂,东罗马狄奥多西一世继位时,基督教才成为罗马的国教,但基督教只是统治者的工具,耶稣作为“神”被高高挂起,可笑的是耶稣的“博爱之神”被世人遗忘,耶稣的信徒们将拿着同样的名为不宽容的匕首杀死希帕提娅和其他异教徒;
时间继续向前,人类的记载越来越少,那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时代。
我见到α化作释迦摩尼的弟子,在他的座下学习了很多年,几百年之后α将会把这些智慧讲给拿撒勒的一个木匠。释迦摩尼并没有说过存在作为“神”的佛,但佛陀的智慧却在时间中渐渐偏离。有趣的是,就像传教士们歪曲耶稣的初衷,捏造出本不存在的天国、地狱和上帝,利用诱惑和恐惧进行思想控制,佛教的僧侣们也创造出西方极乐世界这一概念,将佛的概念宗教化。真正的教义就在那里,却从未有人理解“诸法如义”、“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这些话,作为悖论出现的是,式微的佛教和基督教却作为宗教发扬光大;
现在是史前一万年的冰河时代末期,北半球是一片冰雪世界,人类渡过结冰的白令海峡到了美洲。之后地球的气温渐渐回升,各地都发着大洪水,不同民族的神话中都流传下来了大洪水灭世的传说;
我看到第一个在夜晚习惯性眺望星空的智人,沉思我们从何处而来,她大概是人类中的第一个哲学家。夜晚,围绕在篝火旁,她给同伴们以及α和β化形的人类讲述着她在星光下想到的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故事,神话和故事也从她开始诞生;
我看到九万年前智人走出非洲,迁徙到世界各地,渐渐灭绝了其它的人种;
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已经全部结束,我独自在没有人类存在的孤独历史中跋涉,我知道在某一个地方一定存在人类最终级问题的答案,于是我加快步伐,忍受着孤独,前进!前进!
两千万年前,我看到红海渐渐消失,阿拉伯半岛和非洲大陆合为一体;
七千万年前北美洲和欧亚板块还在一起,在这段时间内恐龙和无数的动物逐渐灭绝了,但又有无数的生物获得新生,只要有一丝机会,生命和进化就永远不会停止,朝着未知进化是生命的宿命;
上亿年的时间略过,我看到第一个上岸的生物,看到第一个多细胞生物的诞生。无头无脑、不辨方向的半透明的水母在蔚蓝色的大海中一窜一动,海水中多了最早有眼睛,能感知黑白的小鱼;
在地球生命的诞生之初,我看到雷雨在天空嘶鸣,火山在远方喷发着熔岩,在它们的照耀下,温暖的原始汤中一些小分子正在聚合成大分子,地球上万物的先祖,最原初的厌氧细菌,在温暖的大海庇护下开始生长进化;
这时的地球所有的大陆都连在一起,在黑色宇宙的衬托下,地球就像是黑色绒布上的蓝宝石一样动人。在更早之前,地球是一片生命的荒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我好继续观察的了。
我的意识漫无目的的穿梭在宇宙中,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哪里都是一片寂静。在一个个陌生星球上穿梭,在长久的找寻中,我惊奇的发现了文明的遗骸,但那些只是废墟而已,我在其中长久的伫立,等待着时间回溯到这些文明衰败的开始,揭开存在于人类心头长久以来的疑问。
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文明的兴亡史以及背后的原因,一百个史学家有一百种角度的答案,但哪一种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呢?哪怕是亲历历史之人,恐怕也讲不清楚其中的暗流涌动。我也被同样的问题所迷惑了。我虽然见证了那些文明衰败的历程,但在漫长的追寻过程中,我被历史的表象干扰,始终找不到一句可以被清晰明了总结的主要原因,这是关于存在问题的终极思考,以我粗浅的智慧是不能理解的。我又假设我亲临那些文明的浪潮,变成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我已经知道我们即将灭亡,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历史的走向呢?在这样的假设中,我的思维越发混沌。
诞生文明的那些行星变的破碎,文明存在的证据变的毫无踪影。行星破裂成一颗颗陨石,在宇宙中四散开来,没有轨迹的漂泊。陨石又逐渐消散,变成宇宙的尘埃。我看到无数巨大的超新星在短暂的时间内退化成恒星,这是第一代恒星,它们抛散出来的物质组成了宇宙中所有的星系。星空中的光点在逐渐消失,恒星变小熄灭,宇宙的密度逐渐变大,温度升高,无数的元素聚集起来,逐渐形成宇宙的伊始,时间和空间从此刻诞生,宇宙的规律也从此刻开始统治着未来百亿年的时空。
继续回溯,现在宇宙大爆炸还没有开始,宇宙还未形成,人类已知的宇宙法则失效了,时间和空间也蜷缩了回去。
在奇点形成之前,空间里悬浮着一个个巨大的膜,宇宙就是由这些膜碰撞的碎片形成的。这些膜由引力牵引,接近碰撞并产生大爆炸,从而分离两个膜。当宇宙慢慢冷却,引力又开始拉近两个膜,又一次大爆炸上演,如此往复......也就是说宇宙没有起点和终点,而时间同样既没有起始,也没有结尾。大爆炸是宇宙永恒的主题,一个个宇宙就像无数个小气泡一样不断的创生和毁灭。
宇宙的规则是如何形成的呢?宇宙的诞生是否带有目的呢?α和β跟宇宙的诞生有什么关系呢?带着这些疑问,我回到了太初。
太初是一片虚无,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没有巨大的膜和宇宙。α和β不知从何处何时就在这虚空中,他们厌倦了这样的虚空,想创造一些有趣的东西填补这片虚无,这是他们的使命。α和β于是讲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一个生命体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壳子里,他劈开了这个壳子,形成了世界;
一个生命体诞生在一片虚无的宇宙,在诞生的第一天他说,这个世界要有光,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创造了世界;
两个生命体在黑暗一片、没有任何生灵的宇宙中醒来,他们在四个周期里创造了世界和人。
但β觉得这些故事都缺乏可解释性,β说:“什么叫作好的故事呢?一个独立的冷冰冰的宇宙可以称作故事么?”
α说:“所以我刚才讲的故事里有一些可以称作智慧生命体的东西出现呀。”
β说:“故事要有逻辑,不能只有形式。这些故事并没有解释生命体怎么来的,为什么这些人能够创造世界?一个毫无理由出现的生命体,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会不会对自己由来的好奇呢?生命体应该是单独的一个还是一族或者是繁荣复杂的很多族?”
α说:“有道理,一个生命体能讲述的有趣的故事实在是太少了。那故事的开始应该如何设计?
β说:“故事中的宇宙不应该是随意产生的,把宇宙比作壳子,天地,梦之类的东西是不够严谨的,它应该有一些基本的骨架,一个可以扩展的基底,基底应该具备某种简洁的美。”
β说:“一个好的故事不应该被推动着发展,而应该让故事中的角色自行发展。故事的基底由一族可以被简单描述出来的定律组成,在这族定律之上能演化出其他的定律来形成整个故事,根据这些定律可以演化出生命。
这些自在自为的生命是故事的主角,他们支配这个故事,自行演绎发展并丰富整个故事。这些才是我们乐于看到的结果,当这个故事开始讲述,就算是我们也不能改变这些定律,只能运用这些定律,加入这些生命创造的故事,强行改变定律只能使整个故事崩溃。”
α:“那我们故事中宇宙的目的就是为了智慧生命体的诞生?或者说我们要设计出的宇宙的规律必须要满足智慧生命体出现的要求?”
β:“宇宙的诞生需要一个最为根本的定律,在那个规律之上可能会演化出来许多不能存在生命的宇宙。而对某一个宇宙来说,它并没有目的,它的诞生应该是随机的。
智慧生命体存在的事实不应该对定律的可能形式和内容加以限制,应该是他们存在的事实规定了他们发现自己处于其中某一类环境。
而且我们要设计出没有开端的时间、一种无边界的宇宙,这个宇宙没有创生和毁灭,彻底地自洽自足。膜和宇宙是由一些或闭合或张开的弦的振动形成的,这些弦是一维的,没有宽度和高度,只有长度,每个宇宙共有11维,因弦的不同振动方式造成的表观定律有10的500次方之多,也就是允许这么多不同组合定律的宇宙出现。但一个能够诞生生命的宇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宇宙的密度、粒子的组成、定律的数值要非常巧合精确,才能允许智慧生命出现,这些数值中有一点点波动,宇宙就会是另一幅样子。”
如α和β所说,他们就是存在的缔造者,他们言出法随,诸相非相。宇宙是他们讲述的故事的投影和映射,世界由信息构成。
这时我才明白我和巴赫看到的那条金色的河流是什么,这是人类的历史和宇宙化作0与1的比特之河,这条河从一百四十亿年前就开始流淌,这条虚空之河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同时又波涛汹涌,流淌着夺目的金光,它包含了一切故事,浩浩荡荡的承载着人类的灵魂和宇宙的历史。
在明白了世界的真理后我突然感到了绝望,巴赫从这条河中找到存在的意义,但我并未找到。在我看来这条河流虽然象征着人类和宇宙,但它同样只是虚无主义的代表,因为人类是比特之河构成的故事中被设定的人物,宇宙也只是被设定的环境。α和β时不时进入河水中嬉闹,就构成了人类、地球和宇宙的故事。我才明白自由是人类发明的最搞笑的词语,跟什么词结合都别扭,人类只是比特之河中的小水珠,渺小无比。原来宇宙唯一的真理还是虚无主义,宇宙没有目的,人类的一切问题根本没有提出的价值。
α和β随便挥挥手就能超越人类想象力的巅峰,我那些昼夜颠倒创作小说的日子又算什么玩意儿?我的前半生的痛苦和孤独有何意义?我嫉妒α和β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创造力,那是我永远都不可企及的高峰,当一个真正的艺术工作者意识到这种绝望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应该是自杀。
“因为宇宙就是一个不断膨胀的狗屁,狗屁憋不住了,宇宙就在狗屁中爆炸诞生,稀哩刷啦的,我们就是被狗屁顺便带出来的狗屎,还是不成形的那种。因狗屁降生于世的狗屎,再怎么辛苦,创作出来的东西本质不过是狗屎而已。狗屎再怎么努力探寻真理和科学,真理和科学的本质不过是狗屁而已。”
“哈哈哈哈,好有味道的比喻,这就是很不错的灵感,你现在勉强的算一个科幻作家了。你可以写一个狗屁元宇宙,这个宇宙的第一定律就是万物的本质都是狗屎和狗屁。狗屎在狗屁中不断互相吞噬,发生作用形成狗屎行星和狗屎恒星,之后,在狗屎行星上诞生了狗屎人类的狗屁文明!”
听到这种比喻我羞愧的恨不得拿把刀割断自己的脖子。不!我要先告诉人类,宇宙中唯一的真理就是死亡,等世上所有的人都自杀了,我就可以安心自杀了。
“是啊,就像某人说的,我们都是卑贱的虫子和细菌。哦,不对,我们是狗屎和狗屁。”我嘲弄道。
“哈哈,不错的幽默感。就算你们是虫子和细菌,那也是有思考能力的虫子和细菌。不要拒绝思考,思考是人的本性,思考是人的一切,思考是人类唯一能够拥有的实在。”
“思考使人认识到虚无,虚无使人不断否定、不断超越,这样才能实现人的自在自为的存在。
就算你下一秒选择自杀,这一秒依然在思考,你否定思考和痛苦的价值就等于否定自杀的价值。你想让你的自杀变成无价值的?”
在认识到虚无带来的无价值之后,自杀会变成有价值的么?自杀可以成为对抗虚无的唯一手段么?
“那根植于人性中的愚昧和狭隘呢?这些东西都让我怀疑人类存在的价值”
“无知带来狭隘和愚昧,狭隘带来的黑暗和残暴贯穿着人类的历史,它们在不同时代穿上写着不同名字的外衣,讽刺的是它换件衣服人类就不认识了,它去谋杀希帕提亚和布鲁诺时穿的外衣上写着宗教,愚昧和狭隘的外衣上也会写着国家、民族、革命、主义、性别。越处在愚昧的人群中,对价值和真相的思考就越发珍贵。”
“价值和思考不应该是由别人告诉的,而应该是你自己去发现的。要爱矛盾、爱痛苦、爱孤独、爱苦难,这些是思考的养料。如果你看完人类和宇宙的历史后,依然选择告诉全人类这个世界不值得生活,你不但否定的是过去你二十四年来一个人孤独痛苦活着的价值,否定的是思考的价值,更否定的是你看到的那些故事的价值,那么就等于否定人类文明诞生以来所有作为存在的价值。”
听到这些话,有一些冲动和本能重新在我的身体里苏醒、升腾、迸发,这是几千年前,数万,数百万年前,从地球上第一个细胞诞生起就绵延几十亿年流传在我身体里的本能,这本能是什么?我胸腔里的心脏正在铿锵有力的剧烈跳动着,生命和阳光从那里蓬勃涌出,那种激情快要把我淹没。
我现在明白了,人只有自己思考存在的必要性,才能重建一切的价值。
α和β要我回顾人类和宇宙的历史,而不是启发我去写其他的故事,正是因为个体的痛苦只有在与历史融为一体时才会消解。河流中人类个体都消解了,与人类整体和宇宙化作为一,人类个体孤零零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种意义无处可寻,人只有背靠人类的历史和人类集体才能称作人。
而痛苦使人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痛苦使人感到不可遏制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痛苦使人直视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如此你方可感受自己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众生一体,与人类的命运紧紧相连。
虽然α和β贯穿了我们和宇宙的历史,但这其实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历史。我们是自在自为的生命,我们才是这一个个故事中的主角。
历史中的一切都被记录在那条金色的河中,但人类总是善于忘记,哪怕我们拥有宇宙中大部分的知识。
人类忘记了许多,我要把我看见的历史告诉人类,比如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的喜悦,人类祖先第一次从树上走下,行走在非洲大地上的恐惧。第一次有人类学会用火,驱散黑暗,获得力量。我还看到人类用了上万年的时间迁徙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些史诗远比用我们贫瘠的想象力创造的故事要壮美的多。
我猜到了宇宙中那些文明消失的原因,我问α和β:“那些文明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他们忘了自己的过去?”
“是的,虽然消亡的文明有整个宇宙的知识,但他们却没有关于自己过去的记忆,没有记忆的文明自然而然的就否定了存在的价值。
那些文明远离了大地,远离了自己历史,抛弃了根植于生命的矛盾、痛苦和恐惧,沉迷于编制光明灿烂的梦幻世界,忘记了肉体因痛苦带来的迷狂和沉醉,忘记了生命的本体是悲剧、苦难和黑暗。只要从历史中汲取营养和智慧,不要忘记阳光和大地,你们就不会像那些文明一样消失在宇宙中。”
“很遗憾,同价值一样,我不能直接告诉你们怎么做,因为我也没有见过文明的未来,但我相信你们是能够诞生未来的,人类和我们一同创造的历史就是我送给你们的宝藏。”
“科学是通往未来的无数座桥梁,但是选择哪一座桥梁,科学不能帮助你们。我们的故事讲完了,我们要走了,离开这里。”
“我们还创造了许许多多的宇宙,那里还有我们没有见过的故事,我们要去经历,要去感受,要去创造。”
“你们所知的世界已经到了尽头,然而未来的钥匙就隐藏在过去。”
α和β一起说:“我们被创造出来构成了故事,我们是框架,我们是概念。”
“这是另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如果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类存在的话,我会告诉人类我们的故事。我们要走了,未来的路还要靠你们自己走下去,我们已经播撒了种子,它在过去的时间里生根发芽,但在未来是否能变成大树还未可知,我们要把这个悬念留到未来。等到我们下次回来的时候,希望你们还在讲述人类的故事,希望这文明的火焰不会熄灭,希望你们能够走向宇宙,在每个角落都传唱着人类永恒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