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尹雪艳,曾经是上海百乐门舞厅的一名舞女。
那时候人们给我贴了无数的标签,交际花、重煞星、狐狸精,可我觉得,我从头到尾只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嘛,自然谈的只是买卖,从大陆到台北,卖笑脸、卖温柔、卖熨帖、卖上海的感觉、卖老家的味道,人们需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
从我进入百乐门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自己,在这乱世里,命最重要;在男人堆里,能给他们撑起脸面的女人才能出头;在这非富即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上流圈子名利场里,求而不得最难得。
于是,我对他们既有求必应,又若即若离;既温柔体贴,又不卑不亢;既笑靥如花,又总留了那么一丝清冷。
那时候也亏了我这张脸,白先生怎么写的来的,“容长的脸蛋配着一幅恬静的眉眼子”,可这样一张脸上又带了一副清清冷冷的气息,自打没有了心之后,就愈发变本加厉了,以至于白先生都谬赞为“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
我喜欢白色,白色代表纯洁,白色代表无暇,好像穿上一身素白,就能洗去我一身的污秽,就回到了那个曾经纤尘不染的我,我知道回不去,便穿着这一身白衣在红尘里打滚。
我爱旗袍,尤爱蝉翼纱的素白旗袍,这旗袍把女人体态之美、气质之美都衬到极致,一举手,一投足的风情,是由内而外的展露,内里是品性是教养,外里是每一根发丝的摆放,每一片衣角的飞扬,旗袍是我最好的战袍。
已经没有心,所以我不会心动,不会心动就没那么多情绪,没有情绪就不会过分的快乐,不会过分的悲伤,不会过分的愤怒,不会没完没了的伤春悲秋惆惆怅怅。我永远以恬淡的笑容迎接我所有的客人,应对所有的事情。
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心了,我只能告诉你从我家破人亡的那一刻,从从前的甜蜜恋人冷漠转身的那一刻,从我抗起巨额债务要还的那一刻,从我离开女校踏进百乐门舞厅的那一刻,心便没什么用了。呵,货腰娘,身都不是自己的,心只是累赘和负担。
我不是个好人。
在百乐门的时候,我是武陵年少竞相追捧的头牌舞女,转台子时候那些董事长总经理少爷公子能几十万的贴过来,但是当了舞女就没几条出路了,好一点的是趁着身价好早早嫁给老男人当夫人太太,哪怕填房继室,也有不少舞女被人搞大肚子找不着人,赔钱又赔货,最惨的还有被一些流氓混混盯上,被折磨致死的。我已经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也知道舞女命如浮萍,保持着人间清醒,笑对所有客人,却现实地筛选着交往对象。
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是我优选的交往对象,每天开着凯迪拉克来百乐门捧场,带我到国际饭店二十四楼摩天厅享受华美宵夜,情话说的美妙动听,任何少女都会沦陷,关键是他三十多岁,在舞女可选的对象中,已经算是青春年少,就算是舞女,也是想嫁个如意郎君的。可惜八字刚要有一撇,他却犯下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了。当天我在百乐门停了一宵,既向他致哀,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最终我嫁给了洪处长,上海金融界洪处长,响当当的名头,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休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我十个条件,我嫁给了他。十个条件第一条便是不生儿育女,再加上买别墅请苏州娘姨上海名厨每月生活费,林林总总条件算是苛刻,可他一点没犹豫竟是直接点头答应了,我想着当个处长太太一辈子不愁吃穿受人尊敬也挺好的,便这样从百乐门上了岸。谁知道老洪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都没捞上,当初的十个条件一半都做不到了,既然是生意,那就有散伙的时候,我带了自己的家当和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及两个苏州娘姨,便离开了。
尹公馆是我在台北的新战场,来这里的老男人大部分都为了那一点当年老上海风光的残念,来这里的新人都是为了长长见识和交际。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不忘上海的我就给他们吴侬软语,给他们宁波年糕或湖州粽子,给他们鸡汤银丝面;来交际的我就给他们安排妥当的牌搭子;寻求情感慰藉的我就听他们念叨着如今的种种,给他们细致周到的关心体贴。至于其他的,沙发、靠垫、鲜花、桌椅,那更是比着霞飞路各侯府的公馆来的,任谁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在台北的时候,我的干爹吴经理,一个台北赋闲的铁工厂挂名顾问,总说我永远不老,其实人哪有不老的呢,全看你怎么活着。
若说憾事也还是有的,有一次干爹带了他的外甥来,叫徐壮图,是个年轻有为正直上进的中年人,我对他是欣赏的,他和我交谈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的惊艳,一次两次,他对我的迷恋越来越深,嫁给他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不是洪处长,他既无法抛妻弃子,又无法忘记我,所以他只能折磨自己。他曾试图回归到他正常的生活中去,但沾染上了我,他就戒不掉了。我看得到他的痛苦,他愈发的焦躁,但我无能为力。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出事了,被工厂的工人给捅死了,这事我还是内疚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该去祭拜他,去慰问他的家人,然后继续我的生活。
有人赞我是精灵,有人说我是魔鬼,有人夸我是仙女,有人说我是死神。我也曾怀疑过,接近我的人是不是都会变得不幸,后来我明白了,不是我让他们变得不幸,而是他们自己选择了不幸。
我嘛,我只是尹雪艳,永远的尹雪艳。
作者后记:
《台北人》是白先勇先生最优秀的短篇小说集,而《永远的尹雪艳》作为开篇第一篇,意义重大。在白先生笔下,她是一个总也不老的女人,作者似乎把描述女人最美好的词语都给了她,一个本应最媚俗的舞女却被形容为圣洁的女祭司,一个破坏了别人家庭的名媛依然深受追捧,这样一个矛盾又神秘的女人的内心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
突然就想从第一人称的视角再来读一下这个女人,成此文。笔触稚嫩,考虑不周,读读即可,万勿认真。
作者:一位重要的读书会书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