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参加了一个读书活动,阅读完了白先勇先生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小说写得真是精彩。
《台北人》中收录了14个短篇小说,记录了一批从大陆败退到台北,经历了民国到六七年代的各路人等在台北的"众生相"。这些所谓的"台北人",都是从大陆不同地方来到台北,而根留在了大陆。白先勇以对比的手法描绘了这些沉浸于过去,但在现实慢慢腐朽败落的人群。作品中三教九流的人物经历时代变迁,在历史洪流中努力挣扎。无法适应的人结局都很凄惨。小说文笔精炼,字里行间藏着各种隐喻,文中主人公或主人公关注的角色前途渺茫,充满着无奈和绝望,让人看了心情沉重和压抑。彼时,台北经济尚未起来(80年代),两岸三通也没开通(87年),这些客居台北的人群,怀念大陆却无法排解(反攻大陆已成妄想),痛苦和颓废也是一种常态。而白先勇小说记录的正是这些人的际遇。
《岁除》
文初提到,除夕这一天,台北刘营长家惯例来了个赖大哥,赖大哥岁数已经不小了,头发“已经花到了顶盖”,“黧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尽是苍斑”,而且经济也不宽裕:“他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见了线路的藏青哔叽中山装,里面一件草绿毛线衣,袖口露了出来,已经脱了线,扣子岔开了”。他从台南赶到台北,带着一箱金门高粱酒、鸡、一对尺把高,小儿臂粗的红蜡烛。为了带上这对红蜡烛,他在拥挤的台南车站只能“把那对蜡烛举在头,才没给人碰砸了”。这般辛苦,其实我们特别能理解一一为了春节回家跟家人团聚,吃个团圆饭,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赖鸣升去年退役后,拿了退役金,本想找个婆娘,结果被骗,人财两空。在台湾,赖大哥孑然一身,刘营长家已经是他唯一的家了。
团圆饭开动了,随着赖大哥、刘营长、刘太太、骊珠(护士)、俞欣(军校学生)、刘英(刘营长之子)的互动交流,我们可知:
1. 赖鸣升
四川人,当过连长,北伐时打过孙传芳,睡过营长的姨太太,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并身负重伤。但由于生性耿直,不会钻营,到头来一个勋章都没有。随国军败退台湾以后,只能做个伙头军,就连把锅巴喂猪,也招致主管的责备。
赖鸣升是个粗人,从文初对他头发的描述:“他那一头寸把长的短发,。。。可是却像钢刷一般,根根倒竖”,暗示着他的性格就像钢刷一样又臭又硬。即使是熟如刘营长,赖鸣升在酒席间也因敬酒/老长官称谓/酒量等问题起了多次冲突,只是因为刘太太的妥当处置才平息下去。赖鸣升的酒量不大,但偏又爱闹酒。从文中不少细节可以看出他的酒量不怎样。比如连喝几杯后,“布满了苍斑的脸上,已经着了殷色”;再喝几杯,“他的额头冒起了一颗颗的汗珠子,两歡烧得浑赤”;之后,当刘营长劝他慢点喝时,他已经开始有点失态了。之后,赖大哥在盥洗室呕吐后就睡下了。根据刘太太的说法,“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的。我们大哥爱闹酒,其实他的酒量也并不怎样。”之所以如此,一来他还是忘不了自己是一个军人。对他而言,“天天隔壁营里军号一响,我就爬起来了。”“军人喝酒,杯子里还能剩东西吗?”二来,在曾经的勤务兵现在的刘营长面前,赖心里还是有一些芥蒂和不甘。生活已经如此落魄,喝酒岂能落后于人?
2.刘营长/刘太太
刘营长曾是赖鸣升手下的勤务兵。刘营长在文中并不明显,但他太太在文中却着墨众多,把一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贤内助描述得淋漓尽致,让人叹为观止。刘营长的平步青云还真是有道理的。
比如,在刘营长和赖大哥在敬酒和老长官称呼起了争执并渐入僵局之时,“刘太太自己却端了一杯酒走到赖鸣升跟前笑道:‘大哥的话就说差了,莫说你们哥儿原是患难兄弟,你赖大哥当官的时候,他还不晓得在哪里呢。’”当得知刘营长当时只是赖大哥连里的一个勤务兵时,“所以说呀!大哥还不肯认是老长官吗?别说他该敬大哥酒,我也来敬大哥这个老长官一杯。”刘太太说着先自干了半杯酒,桌上的人个个起立,一起赶着赖鸣升叫“老长官”,要敬他的酒。赖大哥最后笑着一仰头就把一杯金门高粱饮尽了。至此,宾主皆欢,其乐融融。
比如,赖大哥酒醉之后,抓着刘营长的肩章,吐槽曾经的手下现在的大官吴胜彪和主管余主任之时,局面开始失控。又是刘太太及时出手了:“大哥光顾讲话,我巴巴结结抄的‘蚂蚁上树’也不尝一下”,同时走过去,将身子插到赖鸣升和刘营长之间,将两人分开。当赖大哥还想喝酒时,她将酒瓶劈手夺了过去,搂在怀里。“大哥,你再喝两杯,回头还熬得动夜吗?”成功将赖的注意力从喝酒转移到他身体能否熬夜上。
3.俞欣/骊珠/刘英
台湾岛内的新一代。作者对俞欣的描写:“他穿了一套刚将洗过,熨得棱角毕挺的浅呢色美式军礼服。。。十分年轻的脸上,修剃得整整齐齐,显得容光焕发,刚理过的头发,一根根吹得服服帖帖地压在头上”,与赖鸣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吃团圆饭过程中,赖俞还是起了一次冲突——赖不满俞喝酒不爽快:“军人喝酒,杯子里还能剩东西吗?” 后面俞欣获悉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并表达出向往和赞赏时,赖的情绪变得亢奋又复杂。他对俞欣的教官讲“台儿庄战役”表达了不屑。他撕开衣服,露出胸口碗口大的伤疤,“凭了这个玩意儿,我就有资格跟你讲‘台儿庄’。没有这个东西的人,也想混说吗?。。。他能知道吗?”另一方面,他也以此为荣,“我赖鸣升打了一辈子的仗,勋章倒没有捞到半个,可是这个玩意儿却比“青天白日”还要稀罕呢!”但是当俞欣赞赏这一仗真是我们国军的光荣时,赖鸣升又表现得很复杂,哼了一下:“你们没有上过阵仗的人,‘光荣’两个字容易讲”。“台儿庄战役”虽然国民党军最后胜了,但是惨胜。外人看来的荣光,几万死伤的将士只是一个数字,没法直观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但只要是亲历战场的战士,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弟兄,前赴后继,一个一个倒在战场上,对于幸存下来的人来,那是一种无形的痛苦。这也是为何那么多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英雄,回国后宁愿埋名隐姓也不愿展示自己的功绩。因为他们觉得愧疚,那么多的战友都牺牲在战场上,这些战友才是真英雄,自己不是。这种复杂的情感才是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原因。“‘要提这一仗,俞老弟,这一仗——‘赖鸣升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口吃起来”。正当赖搜肠刮肚想词用来形容“台儿庄”时,刘英听到窗外的爆竹声和孔明灯,“陡然惊跳起来,奔向门口,一行嚷道:‘他们在放孔明灯啦’。”对赖来说光荣而神圣的经历,对于刘英还不如放孔明灯重要。
《岁除》的人设就是台湾的一帮老兵,他们曾经为了抗日,为了国军出生入死,但到了台湾,进入相对和平的年代,政府不作为,民众已经忘记了这些曾经的战斗英雄。新年“岁除”之时,“总把新符换旧符”。他们已经成了被时代抛弃的“旧符”。
后记
白先勇写作这些小说时,使用了一种讽喻的手法,认为所描写的角色,只沉迷于历史故旧,不能与时俱进,所以注定被时代淘汰。赖鸣升与刘营长/刘太太(不知变通/识时务)的对比,赖鸣升和俞欣/刘英(新/旧两代人)的对比,也支撑了这种说法。但对于这些抗日英雄,我们可以忘记吗?“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由于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老菜头的持续明独或暗独,从1994年开始的教育去中华化,当前台湾省绝大多数新生代已对中国失去了内心的羁绊。这些人已经无法理解老兵们背井离家、故土难回的乡愁。在他们的眼里,台湾老兵们只是无关的外乡人而已。反观中国大陆,随着最近热播的《长津湖》、《水门桥》、《功勋》等,政府和社会对抗日/抗美/抗越老兵的关怀和尊敬与日俱增。台湾老兵的正名看来要等台湾回归之后了。
作者: 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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