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苍鹭先生:
见信好!
很抱歉尚未见面相识便来信打扰,但实在是没办法呀,我在山野通往小筑的路上不知打转了多少次,只好托万能的邮局来找到您。
想来您也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贸然想要找到您给您写信。但这个缘由呀,我自己一时也说不清,还得麻烦您暂且放下疑虑先听上一听。
我是从蛤蟆先生那里认识您的,您还记得蛤蟆先生吗,自他走出您的咨询室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春秋,但从蛤蟆先生那里我了解到,如果人生要数出几次无法磨灭的转折点,他一定会想起第一次和您见面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所以不知怎的,苍鹭先生,尽管素未相识,我便突然对您多了好多亲切感,我也时常想着能够有机会把我心灵的旅程和别人说上一说,一次就好。尽管它那样普通,但是于我而言却是活至今时今日的全部,我知道这倾诉来的冒昧,但我也知道您一定可以理解为什么。
1、关于自我独立
苍鹭先生,我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我比蛤蟆先生更加幸运,尽管我同样拥有严厉的父母,但他们并不全然是批评责备,也有赞赏鼓励,甚至付出我此生无法回报的深爱,所以我从未对他们产生过和蛤蟆先生一样的愤怒;但如同硬币尚有正反,更“完美“的父母也带来了长久的另一种困扰——即便认识到矛盾,我仍然无法坦然重塑与父母的关系。
在我为了自我批判和自我苛求最为痛苦的时候,我逐渐明白症结就在童年,沿着自我人格形成的道路回溯,我所能记起的造就人格雏形的场景——应该是我跪在客厅大理石地板上。地板冰冷而坚硬,我的心情沉重、困惑而痛苦。那是小学我第一次考90分以下,在拿到这个成绩的时候我感到失落难过,但绝不曾想到会面临父母的滔天怒火和长久的罚跪。
假设以这般记忆作为锚点,那么往后看,有一件事情的脉络是清晰可见的——那就是我的“成绩”、我对父母期待的完成度,是自我价值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有多少人到了大学,还会在觉得某科考试没考好时第一件事情,是给母亲打电话寻求安慰?仿佛如果没有母亲的那句没关系准备下一科,我便无法心安理得允许自己离开考场,但这一点在当时的我看来,每一次,都无比正常。
苍鹭先生,我想当时的自我并不完全是儿童状态,我仍然可以理性地处理现实的事务,但问题在于,我的超我,那个高高在上悬浮在我心灵圣殿里的神明,它不属于我,它严厉的目光诞生于他人的期待而时时刻刻对我进行批判,而我如同罪人仓惶愧疚且无所遁形。
到了后来,苍鹭先生,我甚至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如果一个人从童年时期起习惯于调整行为应对父母有条件的爱和关注,那么也将在基本行为模式上习惯于优先满足他人的期待来换取价值感和爱,但问题在于,如果需要彻底改变这种讨好型人格、彻底从自身出发寻找价值,当时的我认为必须做好彻底舍弃掉这种依附于他人的、有条件的爱的准备。
苍鹭先生,您能明白那种感觉吗,突然之间,我就来到了人生这样的十字路口——无法前进因为已经无法持续回应他人的期待;无法后退,因为我认为自己作为儿女,没有权利舍弃这有条件的爱,更何况我也缺乏勇气。
但这仍然是不得不做的事,因为人终其一生,终究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自我且有知觉地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正如我记得您对蛤蟆也说过,“成长的本质就是要减少并最终打破依赖关系,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很少有人能完全达成这点,有些人能部分达成,而很多人则会依赖一辈子。”
苍鹭先生,我很幸运,当我正式和父母进行会谈的时候,当我坚决地说我这辈子只过自己想过的人生,我再也不打算按着他们期待的人生道路前行的时候,尽管过程翻天覆地,但是我的父母最终与我和解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越发明白我拥有怎样伟大的母亲,她甚至主动反思自己的教育模式给我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并给予我无条件的爱,让我无需背负不孝的不安也可以从容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所以严格来说,苍鹭先生,我独立化的过程远比大部分人要容易,这源自我母亲深刻而永不落幕的爱,我永远谨记这一点。
2、关于自我接纳
苍鹭先生,在我犹豫不决是否要与父母正式会谈的那些日子里,促使我下定决心改变的,是我已经无法承受不接纳自己的痛苦。
我曾经无法理解,不接纳自己、不喜欢自己,这种对人百害而无一利的痛苦情绪为什么会产生,它们像幽灵一样无视时间与空间的法则不时重现,加剧着人的无价值感。
不知您是否记得,蛤蟆先生也提问过——“人能同自己共谋来谴责自己吗?而且不自知,连潜意识也没能察觉到?”
如果要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想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人可以在与他人的共谋中,通过自我厌恶完成自我惩罚,和现状取得逃避式的相处,因为没有勇气直面过去,也没有勇气改变现在。
——如果我不这么自卑,我一定变得很招人喜欢吧,但是我的原生家庭导致了我的自卑,改变是多么困难啊,我以后只能更加自立,学着不需要朋友了。
在类似的情绪里,掩藏着对过去 “事实”的遗憾和不接纳(逃避直面过去);但在分析现状的时候,又满足于线性思维,而不是深入分析主客观原因(逃避直面现实);即便隐约意识自己不招人喜欢还有自卑之外的原因,也在不断的思维反刍中耗尽了力气,认为痛苦即完成了自我惩罚,自己也被准许无需改变。(逃避对当下事情的新尝试和实践)。
在这一切的症结里,是如何先对过去自我无条件地接纳。
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值得被爱,这样的问题我想了好久,终于明白终究是想不通的;事实上这不是一个解答题,而是一个选择题——因为从来没有什么被神化的人物,绝对真理的标准可以判断人的价值。换句话说,是我们选择是否自爱,是我们选择自己如何感受,是我们选择自己如何看待万事万物,是我们选择赋予人生经历怎样的意义,是我们选择未来的人生如何过活。
能出生于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无比美好的;避开了千万次随机事件导致的不幸,本身就是无比可贵的;唯有自我接纳,我们才能开始自爱;唯有学会自爱,我们才能找回自我的力量开始改变;唯有在持续的改变中获得持之以恒的勇气,我们才能沿着自我预设的道路,从容的走向自己想要的未来。
苍鹭先生,我现在写下这段话的时候,觉得这个道理如此理所当然,但这些话从别人的道理内化成我自己的信念,我用了好多年的时光。当我回望的时候,我总想起一句我们这的一位大诗人写的话——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3、关于自我改变
苍鹭先生,我还记得您跟蛤蟆说过,是以往的经历教会我们在相似情境下不经大脑就能自动做出反应,形成第一时间的感受和沿袭的行为模式。
您这句话也让我想起费斯汀格法则:
“生活中的10%是由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组成,而另外的90%则是由你对所发生的事情如何反应所决定”。
苍鹭先生,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所有情绪和行为都来源于我们看待万事万物的方式。认知是落后的,现实是前置的,像马克思所言扬弃,像王阳明所言看山不是山。
人想要在千变万化中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必然处于永恒的自主改变中——如同有韧性的芦苇。一旦人能够意识到每次的底层认知是什么,我们往往就能从过去的牢笼模式中解脱出来,用旁观者的视角,有目的地思考和改变底层认知进而控制自我的情绪和行为,我们也就够真正能成为自我的主人。
4、关于自我求索
在古希腊的庙宇上,写着一句永恒的警语:“认识你自己”。
我记得苍鹭先生您也说过:“我们看到的自己,并不一定总是我们喜欢的样子。从当下的你,变成你想成为的自己,必定要经历行为和态度的转变,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需要勇气和决心。这扇学习之门,通向一条艰苦之路。”
但苍鹭先生,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确信的一点是,我无比喜欢这个过程,我愿意成为自我的咨询师,我也享受自我求索永不停歇。
因为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征途,即便我们与他人阶段性地邂逅,我们终究是将回归孤独的;在精神层面上,永远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没有人能比自己更能帮助自己。在这个时候,自我觉醒即力量,这就是身而为人的礼物,要不断在自我的蒙昧中睁开眼,去看见并走向更为光辉的未来。
5、关于未来
亲爱的苍鹭先生,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感到记忆如车水马龙流淌,让我对一切有着这样双重的感觉,既感到过去的岁月,又感到眼前的时光,我甚至听得见笔尖划过信纸沙沙作响,每一个笔划,每一次起落,仿佛都在提醒我,一切意义正在于过程。
于是我想我也该承认了,这封信是借您之名写给我自己的,想到这里我停下笔抬头向窗外看去,才发现
——不知何时晨光已近暮色,夕阳散落,光线映入仰望者的眼帘;它们沿着金色的河流游过今日的黄昏,弹奏出一首明朗而清脆的,不同于过往的歌。
于是我想,苍鹭先生,差不多,就写到这里吧。
毕竟我得赶着邮局下班之前,去投递这份信,尽管我不知它将往何处去;我还想亲自去买些花,去感受生命为了生长努力撑破苞叶而奋进——这世上有多少棵树多少万片叶,有多少朵花多少生命的巨浪,我或许从不孤独。
我也许还会再写信给您,也许不会了;但是苍鹭先生,容我在最后向您致以诚挚的谢意,感谢您和蛤蟆先生的故事让我获得生命莫大的力量,也祝您一切安好。
——住在山坡上的克里斯蒂娜
结语
回望曾经在自我的思维困境里挣扎和不可解脱的日子,我有些遗憾没有尽早看到这本书,本书的很多观点都与我最终为自己找到的出路不谋而合,我与我周旋久,仍不知我。
借共读的结束写一封信为这个阶段划上一段休止符吧,尽管它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但对我而言,一气呵成者无法再改,且做不成熟的分享。